碉楼,时间的颜色

版次:10来源:光明新闻    2022年06月09日

白花碉楼简介。

围肚碉楼。

作者远人探访白花碉楼。

远人 文/图

在城市待久的人难免会有去乡村的想法。同样是人间烟火地,城市总给人快速和压抑之感。乡村就不同了,无数原生态事物在眼前出现,令人心头一畅。光明总让我时不时怀疑,我所在的地方究竟是城市还是乡村?深圳当然是城市,而且,它还是货真价实的一线城市。但深圳的光明区就不太给人典型的城市之感,在这里,人时不时就走入山清水秀之地,四野平坦,树木成林,远山近水,令人怀疑自己身在远离都市的世外桃源。譬如白花社区,名字听起来就充满古朴的乡村风味。

从地理位置看,白花社区是光明的东大门。只听名字时,我以为是“百花”,后来才知我弄错了。“百花”与“白花”,一字之差,意境全然不同。我不禁猜测取这名字之人,一定对汉字的别致之美有某种天然的敏感力和甄别力。汉语的每个字有每个字的恰切使用场所,就像“百花”与“白花”,后者的指认功能不能不令我感到惊异。

白花社区最初的名字叫“白花洞”。该名来由还有一段往事。在清光绪年间,惠州惠东县白花镇有户周姓人家。家主名礼茂,因乐善好施,当地人尊称为“礼茂公”。礼茂公做生意农商并举,逐渐富庶一方。但镇上毕竟小,为给子孙后代开辟新路,礼茂公决定走出惠州,商议后和夫人带四个儿子离开故土,来到观澜地界。彼时的观澜地广人稀,礼茂公一家考察了许多未被开发的荒田野地。某日,礼茂公来到一高峰,只见眼前群山叠翠,耳中丹凤唱鸣,山上古木参天,涧中活水长流,山谷白花遍野,仿佛形成一个个白色山洞。礼茂公想起家乡,便将其命名为白花洞。白花洞的村名因此得来,所以,白花洞不能顾名思义,它有遍野白花,并无自然山洞。

今天的白花社区已看不到三百多年前的遍野白花了,这里仍没有外地人想当然的高楼大厦。意外的是,这里却有另一种高楼。我第一次来白花时,在舒缓的斜坡路上行走,远远就看见两幢笔直的水泥楼进入视野。这两幢楼委实令人吃惊,它们太像平时在战争影视中看见的碉堡了。在这里,它们不叫碉堡,而叫碉楼,又因它们在白花,所以更直接的名字就叫白花碉楼。从外型来看,碉楼都一致呈四方立柱形,占地颇广。二十来米的高度使它在周围附属建筑的衬托下,显得十分突出,也十分古旧。打听之下得知,它们竟然经历了近一百年的岁月,可以称得上风雨沧桑了。

这些碉楼外墙早看不出最初究竟是什么颜色,此时去看,黄色不像黄色,白色不像白色,灰色不像灰色。时间永远如此,它改变事物的本来颜色,就因为它将自己的本性镶嵌了进去。没有人能说出时间是什么颜色,所以,这些碉楼的外墙颜色实在没办法准确说出。有一点用不着细看也能发现,碉楼的每面墙壁都有不少黑色的线条和块面。当然不是修建时用黑色涂料抹上去的,而是百年风雨在墙壁上侵蚀后形成的。简言之,这些黑色便是岁月涂抹的颜色。我有点好奇眼前的碉楼究竟有什么功能,询问当地人后才知道,白花社区目前尚存五座碉楼,其中开围(又称围肚)两座、马池田一座、围仔一座、黄屋排一座,五座碉楼都属个人所有。这几座碉楼依山环村而建,构成一个可相互照应的碉楼群。我眼前看见的碉楼有两座,便是围肚碉楼了。这些碉楼竟是私人所建,令人感到惊讶。百年前正是九州动荡的军阀年间。广州系孙中山国民政府所在地,和其他地方相比,稍显安定。只是乱世中的安定也安定不到哪里去。这些修建碉楼的人是因为什么呢?尽管广东开平建有全国闻名的碉楼,这里的碉楼和开平碉楼还是有所不同。我曾慕名前往开平,那里的碉楼是多层塔楼式建筑,格局磅礴,气势不凡。白花碉楼既有一种中西结合的感觉包含在内,又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况味蕴含其中。楼顶屋檐错落,起伏有致,最高处的窗口还分别有罗马式圆柱在左右凸起,和教堂有几分相似,下面则是完全的中式庭院,五层或六层不等。外墙笔直而下,看不出楼层,只从墙壁上一字排下的小小枪眼似的窗口能分辨出层次。这些似西似中的碉楼建筑恰恰可看出当时的社会风尚。

在《中国建筑史》中,梁思成曾以客观的语气说道,“自清末季,外侮凌夷,民气沮丧,国人鄙视国粹,万事以洋式为尚,其影响遂立即反映于建筑”。用该言对应这几座碉楼,贴切至极。时代的发展令抛弃过往成为必然。抛弃不等于抹除。那些遗存又恰恰让人看到曾经的种种面目。梁思成所言“立即”,我也立即从这些碉楼身上,看到远去的历史在回顾时的模样。从这里还能够感受的一点是,哪怕这块土地在当时未入任何重要人物视线,时代的隐秘风尚还是劈波斩浪地过来。历史,从来就是席卷一切的。

清末民初的乱世,人的安全自是最无保障。询问下得知,安全也恰恰是这些碉楼修建的最初目的——防匪防盗。从中可见当时社会的混乱和人心的不安。将一切挡在外面,就可以在里面开始人所想要的生活了。生活在任何时代都一样,除了雄才大略和一些铤而走险之人,没有人不渴望生活在能把握的日子深处。这些碉楼建起,对住在里面的人来说,就能过上能把握的生活了,哪怕这种把握不乏自欺成分,毕竟有一个空间可以让自己感到安全。他们不需要叱咤风云,更不需要领导潮流,他们只是需要生活。这是一种基本的人生态度,也是一种哲学立场。无论世情如何,总有人会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。当然,建一个碉楼,也不是什么人想建就能建。能建碉楼的人,大都是当地富裕之人。商人最怕乱世,说的是有一定财富的人比任何阶层的人都更希望安居乐业。今天谁也想象不出那个时代的每一个细节,但能够想象展开在碉楼里的生活,四面高高的围墙将乱世挡在外面,里面是与任何人无关的家庭日常。

上下打量好长一段时间后,我忽然觉得我真能编出一个发生在碉楼里的故事。时代的因素铺展在楼外,楼内则是人类亘古不变的爱恨情仇。艾米莉·勃朗特的不朽名著《呼啸山庄》不就将全部故事安置在两座山庄之中?这里有五座碉楼,足够展开想象了。有当地人说这些碉楼在当时“是一种光宗耀祖的新式建筑”。我却很难这么想,没有哪个普通人胆敢在乱世炫富,这是一种极危险的举动。尽管这五座幸存的碉楼事实上来自当时的华侨和有产阶层,我还是觉得,他们修建碉楼,是一种时代的逼迫,他们需要无可厚非的生活保证。

在今天,碉楼里已经没人居住了。真正的人去楼空。它们沉默地矗立于此,只接受偶尔来访的游人。譬如我,去看过好几次碉楼了,每次都只有和我结伴去看的人,再无外人进来观看。和光明任何一个有历史的角落一样,这些碉楼至今默默无闻。这恰恰是历史原本该有的样子。深夜读史的人,容易体会自己是在和一个个沉默的幽灵对话。我抬头凝视这些碉楼,也像在凝视并未载入史册的一段历史。它真切地发生在这里,真切地留下它深浅难测的容颜。它们不是幽灵,却有幽灵般的性质,它们并不移动,却让我感到一种深邃无比的真实。在这些碉楼身上,覆盖着一个时代老去的皱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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